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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馴鷹的海闊天空--Graham(Silhouette:alto)

鷹是屬於天空的生物。

除了和雞蛋一起孵化的之外,每一隻鷹與生俱來的仰望著無垠的天空,靜待羽翼長成的一天。

然後,鼓翼起飛。

「我們為自己夢想而驕傲,為自己的努力而高興。……經過很多努力換到的成果,是異常可口。」

那是還沒有人類以前的事。當人類出現了,獵物就都是他們的。

離開了人類,就沒有食物,只有依附他們,鷹才找到生存的空間。

馴鷹,就是令鷹忘記天空的過程。

「我們到底要不顧一切為夢想而戰,還是宏觀一點,想想家人,想想朋友,想想將來呢?」

將鷹丟進布袋裡,令牠看不見天空,或者站在一根搖晃的木棒上,不讓牠睡覺,一點一點的磨掉牠對天空的記憶。

「我知道我需要對自己負責,也需要對家人負責,我終於放下我的夢想,穿上西裝上班。」

從此以後只能圍著獵人打轉,即使解開腳鐐,它依然會像鴿子一樣自動飛回獵人的肩膀。

然後,等待著獵人將自己放飛的那一天。

「我沒有放下夢想,只是讓它休息,……放下了,是準備有天再拿起。」

每一隻馴鷹也是這樣說服自己,將頭低下來,望著腳下的實地。暫時就這樣吧,幾年後再飛起來吧。

害怕停滯不前所以隨便的上了一班火車,火車卻是漸漸遠離本來想去的地方。

再過些年,你就不會這樣想了。

那時候,放下太久的,還有拿起來的力氣嗎?荒廢的翅膀,還有力氣飛起來嗎?

「如果沒有問題的話,請在這裡簽字。」蓄著金黃色短髮,一身筆挺黑色西裝的青年將鋼筆從辦公桌上的筆座拔出,筆座上方漂浮著「2057-9-14 14:47:07」字樣的立體影像。

客人接過鋼筆,在手中的電子紙合約上左按右按,遲遲沒有完成最後一小步的決心。

「其實不用多想, 這個價錢已經是非常實惠的了。「御.星河」(Palazzo di Galactica)的頂層複式單位,本來就不只--」

避難警報 各位市民請盡快前往附近的地鐵站避難 這不是演習 避難警報 各位市民請……

耳中充滿嗚嗚嗚的響聲,那個年輕的地產經紀沒有半點讓屁股從座位上移開的衝動,只感到極度的煩厭。「本來就不只值這個價,要不是賣家有急事要立刻賣樓套現,這種虧大本的交易根本不可能--」

「Graham Rake先生?你聽不見避難警報嗎?」客人將契約丟在桌上,轉身便急步走向大門。「抱歉但是我要走了!」

「最少簽了這份契約才走啊!」Graham望著只差一步即將簽成的價值七百萬圓的合約,一時間失去了反應,直到辦公室裡空無一人,方才記起剛才在耳中迴響的噪音,帶有不馬上躲到防空洞裡隨時會失去生命以及將來更多交易的訊息。

跑到室外,警報聲依然填滿了Graham的耳朵,街道上的廣告看板,空中和大樓外牆的屏幕甚至人們手中拿著的電子報刊,全部披上紅色背景的緊急訊息,以及附近所有地下鐵入口的位置圖。

你沒有看錯,不是「避難所」,Frontier的人們遇上類似情況,可以按照行政府指示逃進有多重裝甲保護的避難所裡。

Sentinel在啟程的那一天,還保留著許多類似的避難所,但是今天不是被改建成污水處理設施、存放政府物資的倉庫,就是賣給私人發展商建造成名店林立的商店街。

其中大部分的地下商店街,正是經營地下鐵的半公營企業所持有,於是順理成章的也連接了附近的車站。

三十年的平穩生活令他們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Sentinel是一艘豪華郵輪,行駛在陽光燦爛的地中海,忘記了銀河中充滿著各種的危險,忘記了自身是背負著使命的移民船團。

在今天以前,沒有人想像過Sentinel會沉沒,除了那些怨天尤人的失敗者和憤青。

鐵達尼號下水之後,有人拋下一句豪言壯語,在歷史上留下不能磨滅的印記。

「即使是上帝也不能夠令它沉沒。」

所以在它的處女航行中,只搭載了半數的救生艇。在永不沉沒的船上,救生艇畢竟是只會佔用甲板空間的多餘負荷。

直到冰山的寒氣將他們從美夢中驚醒。

 

政府的緊急通告突然靜默下來,Graham抬頭仰望一塊遮蔽著整幢五層舊房子的OLED屏幕,只見在雪花雜訊中,一個蓄著山羊鬍的白色面具若隱若現。從前還在念書時,他的同學曾經用學生休息室的屏幕播放過一套電影,裡面就有這種仿照蓋福克斯(Guy Fawkes)形象的面具。

「這不就是<V怪客>的情節嗎?難道--」Graham心中一驚,忽然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

「各位Sentinel的市民日安。」面具背後傳來一把聲音。「請看這個慶祝船團合併的表演,這首諂媚至極的歌,你們每天在電視上聽過無數次吧!現在,讓你們看清楚,他們應得的結局!」

畫面一轉,只見慶祝會場上空多了一堆三角形的黑影。

為首的黑影朝著地面吐出一道紫色的光束,台上賣力地唱著慶典歌曲的樂隊主音,身體連同手上的結他瞬間蒸發掉,原來的位置多了一撮燃燒著的焦炭和飛灰。

台下的政商名流爭相擠向會場那個唯一沒有被水馬包圍的小小的出口,平日包裝著自身的禮貌和儀態在危急中完全的拋諸腦後,在一位地產大王的媳婦被她的鑲鑽連身長裙絆倒後,她再也沒有機會站起來--纖細的身體承受著千人踏萬人跨,早已不勝負荷碎裂得慘不忍睹。

然後,紫光如雨,灑向畫面中的一切--舞台、觀眾、表演者,全部淹沒在這一片紫色的海洋裡。

畫面切換回那個蓋福克斯面具,廣播還在繼續。尖叫和哭聲掩蓋了餘下的演說內容,Graham只能聽見一些如「審判」「復仇」「歪曲」「絕望」這些意義不明的詞語,但是從擠滿每一條街道的市民臉上,每一張驚駭得五官扭曲的臉孔,Graham大概猜到剛才的廣播內容不是甚麼好消息。

然後Graham從緊急插播的新聞中,才知道有自稱復仇者(Vendetta)的恐怖份子劫持了軍方早前買下的無人機,在市內大肆破壞,至於他們的要求暫時還是個謎。

在市民的想像力還沒被這些漫天亂飛的烏鴉般的無人機狠狠地開拓之前,他們還沒有見識過「激進」的樣子,這個詞語被用來形容在議會中拋擲腐爛的蕃茄,故意用冗長的發言拖延議案表決程序之類不守秩序的行為。

沒有見過老虎的話,「虎」這個字沒有真實的意義,不過是用來形容體形壯一點的貓而已。

「真是見鬼!在議會裡拋東西算甚麼激進,除非議員拋擲的是反應彈吧!」

崩!天上傳來甚麼東西碎裂的聲音,有許多拖著發光尾巴的東西飛過,夏天早已過去了吧,還有螢火蟲?

Graham看著那些奇妙的生物看得出神,回憶慢慢的勾起。中學時代在學生會認識的一位師兄,後來在Sentinel University唸宇宙生物學,興趣好像就是這種叫做甚麼baja的生物--啊不,應該是叫做Vajra才對吧。

街道上人頭湧湧,很多都是本來期待著巡遊和煙花的市民,人群分成三批分別湧向最接近的地下鐵入口。

Graham注意到幾個行人一邊閱讀手中的避難指示,一邊朝著另一個方向奔跑。

「他們是想去K出口吧……但是太遠了,天知道途中會不會遇上恐怖份子的說。」

五年前的他也做過同樣的事,他很清楚最後會得到甚麼。

腦海裡頭已經浮現出這些人下半身壓碎在瓦礫中、全身著火在地面上扭捏掙扎著、紫色光束蒸發了半邊身體,在痛苦中死去的情景。

默默嘲笑他們的不成熟,Graham依從平時的習慣,毫不猶豫的選擇了人數最多的方向。

跟著大隊走一定不會錯。


剛轉入另一條大街,地下鐵的入口就在眼前,此時,一些從來沒有聽過的聲音,在重覆的警報聲中逐漸明顯起來。

飛彈著地引爆的隆隆聲。

電磁機槍獨特的茲茲聲。

還有,可變戰鬥機劃破空氣的嗖嗖聲。

數十個市民從地鐵站後的街口湧出,身後刮著帶有腥味的強風,Graham感覺到附近空氣的流動有異樣,往那街口望去,只見一個黑影在眨眼間掠過,好像有些甚麼從地面高高的拋起,投擲到地鐵站旁的街道上。

直到擁擠在地鐵站前的市民看清楚拋擲到他們眼前的,都是殘缺不全的人體,人群中開始傳出尖叫聲,有些市民當場捂住口鼻抑制住在人群中嘔吐的衝動,還有幾個膽大的青年人舉起了手機--或者透過置換成高清鏡頭的眼睛--將地上的肉塊拍下來上傳到facebook上。


Graham透過狹窄的街口,看著黑影掠過了兩次,再沒有殘肢拋擲出來,地上的血霧也吹散了。

逃出來的人們終於與地鐵站前的群眾會合,臉上的表情像是見到惡鬼一樣,驚慌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不過Graham還是聽到了一些「戰機俯衝」「玻璃窗碎裂」「身體被強風撕碎」之類的關鍵詞。


這樣的話,事情再明白不過。

音爆。

從前念書的時候,陳教官再三提醒,低空飛行要時刻注意速度,尤其在距離地面10公里以下的超音速飛行是不被允許的。

「能夠輕易突破音速的可變戰鬥機,在充滿大氣的天空裡,光是機體劃破長空產生的衝擊波,本身也具有殺傷力。半世紀前以巴衝突期間,空襲過後的巴勒斯坦民居的門窗被音爆震破,牆身出現裂縫,部分居民耳鼻流血,自噴射戰鬥機被全球空軍廣泛採用以來,開始累積了為數不少音爆造成破壞的例子--」

今天怎麼了?為甚麼總是想起以前的事?

接近中的噪音將Graham拉回現實,那是熱核噴射引擎運作的聲音,曾經在血液裡流動,現在幾乎想不起來的,金屬和火焰編織成的交響樂。兩年了,以為下半生也不會再聽見的,為甚麼只差一步可以完全放下的時候,偏偏要再一次聽見?

亢奮和悲傷混雜著,兩種氣流在思緒中纏繞,Graham抬起頭注視那挑起矛盾的源頭。

以Gerwalk形態滯空的VF-4 Lightning III,機身上還殘留著霉菌和塵埃的痕跡,也許是封存在機庫深處的古董機體。

垂直尾翼上的紋章Graham有點印象,那是最近的遊行集會經常出現的前Macross Sentinel市徽,機翼上則是久違了的舊統合軍的紋章。


在Graham眼前的那一架VF-4,機齡肯定不止二十年。

就連他以前念書的時候,在S.M.S.的暑期實習期間開過的VF-11 Thunderbolt,與之相比之下也是初代iPhone和Nokia 3310的分別。

此刻,機身上厚積的塵垢被鮮血洗去了大半,力量和操縱性和出廠時沒有多大分別,這已經不是「寶刀未老」四字可以形容了,幾乎能夠讓人相信是穿過時光隧道來到現在的東西。

而且,固定在手腕上的光束機槍,指向亂作一團的人群。

「等等!我也支持去年的反對軍購苦行的!我們是同路人來的!」

「我們一家每次選舉也投給激進--不,改革派的!」

「保育女武神之家運動我有like過的!我很早就加入了很多社運群組!撤回公民科、擱置Island X-G發展計劃……」

各種權宜的呼聲此起彼落。Sentinel的市民是聰明的,靈活的,很有獨立思考和批判的眼光,平時能夠免於受到政客的唆擺,不受任何破壞份子的利用,不理滿口公義的暴民如何謾罵,投票給連名字也叫不出,只依稀記得在幾天前滿桌天然海鮮的免費聚餐上好像有出現過的議員。(在都市宇宙船上,從活生生的動物身上得來的天然肉類就像20世紀末的海鮮一樣珍貴,海產更是等如野味一樣的奢侈品。)到了現在,也大可以鸚鵡學舌叫叫破壞派口中那些不切實際的口號蒙混過關,留住一條有用的生命,繼續拼搏,繼續消費,繼續看透世事。

「到了今日才來忽然正義?滿口民主自由?那麼大仁大義的你們平時有做過甚麼?有沒有關心過你、你、你家中的憤青啦!?工作太忙?Sentinel就是這樣的啦!整天說自己有多忙,多麼「唔得閒」,問心啦!!寧願約朋友去街,對住個電腦,手機,又不見你們沒有時間拍拖,沒有時間打機,沒有時間購物追潮流?」一邊模仿著這些聰明人過去的冷言冷語,飛行員緊抓著扳機,VF-4手腕上灑下陣陣光雨,一時間滿地焦黑,柏油路面彷彿小行星的表面,千瘡百孔。

氣體有氫氣,有氦氣,有氧氣,有氮氣,但是有一種氣,卻是Graham也聞所未聞的。

那就是此刻偷偷竄進他的鼻裡,肉體蒸發而成的「人氣」。

人群四散鼠竄,明知怎樣也跑不過戰鬥機,於是人潮試著鑽進就近的地下鐵出口,逃到地底戰鬥機就追不到了,市民爭先恐後,使出十倍於平日擠地鐵的力氣,一個人失足倒下,後面急欲逃生的人潮不惜踏著他也要前進,盡顯Sentinel市民拼搏上進的「阿司能山精神」(Spirit of the Aslan Hill),人踏人反而令地鐵入口堵塞住,阻礙逃生。無他,會在救護車經過遊行隊伍時主動讓出一條路的廢青廢老們對Sentinel徹底絕望,能走的移居別的行星和移民船團,不捨得放下熟悉的生活那些人最後都變成一個標準化的Sentinel住民,融化在Graham眼前這些慌不擇路的人潮中,實踐著從前被加諸他們身上的缺德罪名。

「你們是被自己害膠死的,不要埋怨我,不要埋怨Vendetta!怎麼了?刺痛了你們的要害嗎?「唔o岩聽」吧?」

Graham盡可能壓著嘔吐的欲望,掩鼻低頭,等待一切的過去。

突然他又聽見機械滑動的噪音,抬頭望去,VF-4停止了掃射,手腳已經收起變回戰鬥機的模樣,熱核引擎嗚嗚作響,迸發出一團巨大的火焰。

「甚麼?想將地上的民眾撕碎嗎?」

眼看著那個瘋狂的飛行員重施故技,就在Graham以為自己也會在音爆中絞成殘肢之際,只聽到遠方傳來一聲:

「趴下!」

藍色的可變戰鬥機以巨人的姿態,擋在人群前面,雙掌披上針點護盾的綠光,那VF-4的機師見狀,一咬牙,降下雙腳反向噴射,差幾厘米總算沒有撞上去。

憑著最後一點的記憶,Graham認出了藍色的VF是名為VF-171的機體,跟在<銀河航空日報>上看到的差不多樣子。

「你沒有事嗎?」藍色的VF-171裡頭傳來一把熟悉的聲音。

「Jeffery?」Graham著實吃驚了一下,在這種時候竟碰上畢業才個多月的學弟,不知道該是高興還是擔憂。

握著VF-171操縱桿的金鷹,畢業後沒有像他的學長們一樣去修讀飛行員養成課程,就很順利的考入S.M.S.。這種機會當然不是隨便地屬於任何剛從航宙科學系畢業的學生,有些人可能會懷疑是因為傳聞中他與Macross 7的某王牌飛行員有點微妙的關係,但他是來自Jotunnheim的新移民這個事實也許更值得懷疑。

不過,金鷹對於飛行的熱愛和作為飛行員的使命感卻是無可置疑的事實,自己取的別名--Jeffery,就是和母校的名字一樣,為了紀念林曉宸先生。林曉宸在當上船團歷史上任期最短但帶來最多德政的市長之前,是一位優秀的飛行員,愛機正是藍色的VF-17。

「為甚麼要濫殺這些手無寸鐵的平民?他們犯了甚麼彌天大錯?」金鷹質問坐在VF-4駕駛席上的暴徒。

「很好啊,正義英雄,銀河系的未來靠你了!」VF-4的飛行員繼續學舌著過去聽見的,帶著嘲弄的口吻道。「我不認同他們的政見,鄙視他們,很想用VF的大腳踐踏他們,完全不懂尊重包容不同的觀點,滿意了嗎?」

「恐怖份子說甚麼正義?」

「夠了,也不要會錯意了!今日不是講甚麼正義,我只為破碎了的夢想洩恨!」說著,眼珠掃過遠處一個被人群注意到的地鐵出口,按下搖桿上的紅色鍵,一發高機動飛彈巧妙的繞過VF-171,如採花的蜜蜂朝著地鐵出口飛去。

金鷹反應過來,正想攔截,卻也來不及了。地鐵出口吃不消飛彈的辛辣,嘔出火焰和焦炭,然後整個崩坍。一時間塵土飛揚,人群中傳出絕望的哀號,那瘋子是來真的,稍不順意,下一秒遭劫的可能就是他們,根本就沒有逃走的空閒。

若不是金鷹在此,他大可以來個全彈發射,飛彈傾巢而出,清場鎮壓,灰飛煙滅。

「你這傢伙!」金鷹沒有察覺到,握著操縱桿的右手暴現著青筋,發力往前一推,藍色的VF-171同時間掄起包覆著淺綠色光芒的拳頭,襲向維持著Gerwalk形態的VF-4駕駛艙下方。

拳頭還差幾寸才碰著VF-4,「別小覷人了!」腳下噴出一團爆焰,VF-4急遽後退閃避了拳頭,隨即收起雙腳飛向他們頭上的天空,VF-171也變回戰鬥機緊隨其後。

看著兩架科技差距至少三十年的可變戰鬥機在空中追逐纏鬥,在摩天大樓間穿插來回,偶爾擊下雪片般的玻璃碎,Graham腦海中閃過一個從前在林曉宸理工學院所見的模擬戰鬥的影像,卻是像隔著五里霧氣,記憶淡如掉入大海的一滴墨水。不自覺的哼起<我的男朋友是飛行員>,過去他不敢想像會有機會親歷其境,看著真實的空戰看得出神,一時間忘記了身處隨時喪命的危險中。

「我見過很多行屍走肉,就像你我腳下這些群眾一樣,目無表情,不知道自己要往何處去,不知道每日重重覆覆的生活有甚麼意義。」VF-4裡面的飛行員有意無意地望向Graham的方向。「再過些年,我也會跟它們一樣,忘記昨天還堅持著的理想,甘心當個普通的文員,與我想走的路漸行漸遠,直到身體變回這個城市的大氣和土壤。但是我不甘心!今天我總算找回自己的翅膀,那怕只有一分鐘也好!」

VF-4這種古舊的機體,速度當然比不上後來的機種,被追上也只是時間的問題……如果是我,會怎樣做呢?腦海中搜索著陳教官講解過的案例,Graham從前在教室裡對答如流的情景,一幕幕如像昨天發生過的。

「你手邊只有訓練用的VF-1A,遇上加速度比較優勝的新型機種,例如,VF-22……或者是19啦。敵機就在你身後,還有半分鐘就追上你,然後用機槍和飛彈招呼你。想逃走嗎?第一,身為男子漢就不要立刻想著逃跑!第二,還是要逃 走嗎?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它可能準備去襲擊你的家,或者是這個教室,你不想看見悲劇發生,不想看見親愛的陳流星教官倒臥在血泊中(教室中迴響著爽朗的笑聲),你很想阻止它。一個問題,有方法嗎?」

Graham腦內啟動了模擬戰鬥系統,計算著空中兩台戰鬥機的動作。

VF-4立刻展開雙腳,腳底的推進器猛地緊急制動,強行讓後面的金鷹超過自己。

就是這樣!現實中VF-4的動作也完全符合預測。

既然對方追上自己只是時間問題,不妨就「安份」的讓它爬頭吧,然後……VF-4的飛行員嘴角露出一點狡黠的笑容。

不妙!機尾暴露在敵機面前,絕對是空戰的大忌,察覺到這點的金鷹立刻讓VF-171閃身鑽進兩幢大樓間的縫隙,剛好避開了多彈頭飛彈的直擊,同時間,回應著從開放頻道傳來的質問。「為甚麼?每年S.M.S.都會招收新血,暫時放下一會兒,儲幾年錢去Eden考個飛行執照,堅持幾年總有成功的一天,大家都是這樣的吧,用得著這樣偏激嗎?」

「你當然不明白,你們Jotunnheim的人不用做甚麼,很輕易的就能夠搶去我們的雙翼!即使我們飛得再好,S.M.S.那些新銳的戰鬥機已經給你們優先訂座了!」VF-4窮追不捨跟著飛進窄巷,Graham的眼睛不會發出X光,自是沒法看見大樓後面的情形。「每天九時回到獅王銀行,無償的加班到晚上十時,十一時回到Island X2的家,好不容易技術總算沒有生疏,又如何?五年了!我幾乎連操縱桿也忘了怎樣握,而那些說著『暫時做著看吧,慢慢再找自己的理想吧』這種話的混蛋一點悔意也沒有,繼續將更多的人騙進流沙裡!要不是有Vendetta,我連古董機也沒有機會開啊掉你老母!」

話分兩頭,在窄巷中的VF-171無法發揮速度優勢擺脫敵機,金鷹在小心翼翼的操縱著機體避開牆壁和雜物同時,閱讀著附近的街道圖。本來是打算引開敵機遠離人群聚集的大街,敵人有意無意的誘導之下卻逐漸逼近人群,「不能有再多的傷亡」,靈感如一道閃電在腦海中掠過,他按動了搖桿上的按鈕,飛彈傾巢而出,卻是往後方漫無目的地飛,後面的敵機毫不費力的避開了一兩枚朝著他飛來的飛彈,其他的都落在混凝土牆壁上。

碎石漫天飛舞,遮蔽住敵機的去路。

「為了打倒我,你也成為了破壞派了啊!跟我們沒有分別啊!十分有趣!!」

兩機終於從巷中出來,再度出現在Graham的視線中,只見VF-171身上覆蓋著綠色的針點護盾光芒,而VF-4的動作有點古怪,左側的引擎冒出一星火花,推進力明顯大減。

「就算只是已經能進博物館的古董!過時的翅膀也不會輸給任何人!今天我也勇敢地戰鬥過!……我看見過天空……」VF-4的飛行員又回頭看著Graham。「你絕不會離得這麼近地看到天空! ……唉,你這個可憐蟲!」

VF-4左邊的引擎發出怪聲,突然轟的一聲著火燃燒,失去一邊引擎的機體在空中搖搖欲墜,一塊零件掉落,擊中了一個倒楣的途人頭頂。

「啟動彈射座椅啊!笨蛋!」金鷹接到的任務只是制止恐怖襲擊,而且對方不是甚麼無法溝通的宇宙生物,是跟他一樣的人類,也許還是一個出色但懷才不遇的飛行員,面對這樣的一個人,實在也沒有非要格殺不可的衝動。

「任務失敗了,活著回去還好意思嗎?難道回到獅王銀行推銷甚麼優越儲蓄計劃嗎?」沒有理會金鷹的呼喊,那個讓他產生了一點敬意的飛行員用盡全力踩下加速的腳踏。「啊,只要我再升到天空去一次!……」

殘破的VF-4拖著黑煙和烈焰的長尾撞向附近的摩天大樓。

熱核引擎的爆風將玻璃幕牆內的名牌服飾和來不及逃跑的店員吹飛,燃燒著的空氣中隱約傳來一聲最後的呼號:

「寧化飛灰,不作浮塵!」

出於天性使然對暴徒的痛恨,此刻隨著縷縷黑煙飄散在漏出宇宙的大氣中。金鷹看在眼裡,卻看見旁人看不到的另一面:也許他不是笨,不是瘋,他只是太過寂寞。

精彩的空戰劇落幕,是時候收拾心情,回到現實世界。

Graham轉身走向馬路對面,沒那麼多屍體堆疊著的地鐵入口。

巨響從遠方傳來,地面猛烈的搖晃,他幾乎失去平衡,眼角掠過遠處矗立在六七層高的舊房中間,平均呎價一萬四千圓的豪華公寓「開拓豪庭」(La Frontiere),形如一個生日蛋糕的平台上有五座三十八層的高塔聳立著,其中一座高塔已被攔腰截斷,倒在對面六層高的舊房子上,大大省卻打算將這一區收購重建的玄生株式會社的工夫--如果這個城市能夠活過今天的話。

從倒塌的豪宅那邊,三四隻拖著發光尾巴的東西正朝著這邊飛過來。

船團防衛軍的裝甲車終於趕到,鋪陳在大馬路上,戰鬥砲和防空機槍紛紛吐出槍彈,朝著天上那些從沒見過的怪物射擊。

即使是戰車砲的180毫米穿甲彈,打在怪物身上,卻像小孩子的彈珠一樣從紅色的甲殼上彈開,怪物其中一隻飛到戰車的上空,突然收起薄如蟬翼的昆蟲翅膀,就這樣降落在馬路上,在牠腳下的裝甲車,像紙包飲品的空盒子一樣被踩扁   。

那就是……那晚Felix喝醉了之後所說的東西,Vajra……神秘的宇宙生物,在Proto Culture的日子已存在著的活化石,怎麼會……

有如一個人親眼目睹一隻活著的長毛象,而這隻長毛象已經被激怒了,瘋狂的踐踏著街道上的一切。

無視腳邊的行道樹和車輛,Vajra一步一步的朝著Graham的位置逼近。

今天的運氣真背,首先是開著可變戰鬥機無差別屠殺平民的狂徒,然後宇宙異形也來了,簡直是特攝片集的橋段搬到現實,而我,就這樣荒謬的死去嗎?沒有實現過在真正的天空裡飛翔的夢想,跟那些人們一樣痛苦難看地死去嗎……

飛彈雨從天上落下,來自盤旋在空中,金鷹的VF-171,Gerwalk形態的機體手持機砲,夾雜著藍色曳光彈的彈幕灑在Vajra身上。

子彈打在vajra身上,像是搔癢一樣,卻引起了牠的注意,迎著彈雨高速俯衝,將飛彈用完了的VF-171撲倒在地上,不巧地擋在Graham和地下鐵的入口之間。

彷似被網住的蒼鷹,VF不甘心的掙扎著,徒勞的掙扎沒法將紅色的怪物移動那怕半寸,只是消磨著它僅餘的力量和意志。

即使多麼不甘心的死死的盯著天空,蒼鷹一旦掉進名為現實的繩網裡,再多的掙扎也只是無謂的消耗精力而已。

那些勵志電影常說,用堅定如山的信念突破一切的界限,遇見擋路的高牆用雙手打碎,沒有道路的話用自己雙手創造,這些哄小孩子的話真實性有多少,Graham最清楚。

完全的壓制,絕對的力量。

VF依然被怪物壓在胯下。

紅色的怪物右手高舉,利爪襲向機首的駕駛艙。

結束了?

就在這一瞬間,半透明的艙蓋打開,金鷹手持一枝犢牛式衝鋒槍,手指按緊扳機,7.62mm直徑的彈雨朝著vajra身上招呼。

「怎能聽任你們在這裡放肆!這是我們的家,我們的天空!」

像是聽到那個開著古董機體的飛行員的嘲笑聲,不甘心,不可以任由怪物破壞城市,而我甚麼也做不到,一定,一定要做得比他更好,這才對得起這張駕駛席,不要成為沒有機會坐上它的那些不幸人們的笑柄。

為了守護這裡的市民,怎麼能……為了虛無的理想,尚且能夠連命也不要,就算這樣--

從機體上跳下來,金鷹以地鐵站的牆壁作掩護,沒有間斷的射擊。

Vajra放開了沒有人搭乘的機體,目光移向身後。手腕轟向地鐵站,突出地面的入口粉碎成瓦礫,好像有鮮紅色的溪流從混凝土的碎片間出來。

「Jeffery!」作為一個Sentinel的普通市民,Graham一生中沒有見過多少生離死別,從平凡的生活畫出一條延長線,親眼見證一個人的死亡,次數應該是雙手可以數完的數字。在一兩個小時之內,有一百幾十人死在自己面前,然後看著熟悉的同學被不知名的怪物殺死,有些人可能已經當場瘋掉。

很想做些甚麼。

我可以做到更多,我擁有力量。

飛行的力量。

背上的翅膀蠢蠢欲動。那些打著復仇旗號的暴徒,尚且敢登上戰鬥機為自己的意志而戰。壓抑住翅膀的鼓動,看著更多的人死去,看著一起通宵討論功課一起AOC一起數著星星談天說地從第一次星際戰爭到後存在主義的修正與革新到巴薩拉的行蹤傳聞無所不談的朋友死在怪物的利爪下,而自己只想著逃命,我做不到。

Graham眼前的VF-171,成為了一種誘惑,一種邀請。

就這樣放棄,會被暴徒取笑的。

即使是死,也要在天空裡死去!

 

風起了。

帶著烤焦肉類的怪味。

一隻紙飛機乘著陣風,在怪物頭上飄過。

有多久沒有摺過紙飛機了?Graham的目光完全聚焦在紙飛機上,好像近在咫尺的怪物和身邊的慘象不再存在。

眼睛跟隨紙飛機,回到兩年前的天空。


兩年前,林曉宸理工學院航宙科學大樓天台。

從Graham手中投出,以系會候選內閣傳單摺成的紙飛機,乘著西北偏西的陣風爬升,很快的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更令人驚訝的是,剛才的紙飛機是用EX-Gear的機械手指摺出來的。

能夠靈活控制將人體動作的力量放大數倍的飛行用外骨骼EX-Gear,摺出一隻紙飛機而不是製造出皺成一團的紙碎,Graham所展現出的,可是超過了一般的航宙科學系本科生--不是,幾乎是助教級數的能力。

就連觀察氣流判斷風向及風速的能力,也是同屆的學生難以望其項背的。每年四月一日,系會在這個天台舉辦的紙飛機錦標賽,自從Graham入讀以來,大獎從沒有落在別人手上。

「亂拋垃圾,罰款六百。」身後傳來好友的聲音。「而且,將下下莊的拉票傳單拿去摺紙飛機不太好呢,候選宣傳幹事看見了會哭的喔。」那是曾經負責設計海報橫額的前宣傳幹事,挨著通往Graham所身處的天台的自動門旁牆壁,一頭泰爾紫短髮的半傑特拉帝人Aetius Erdus Tiberius。悠閒的托著眼鏡,透過沒有度數的特製眼鏡可以望到橘紅色的瞳仁。

「誰知道它會飛到多遠的地方,再說,會飛的東西不是垃圾。」沒有回頭望向Aetius,剛完成飛行練習,順便拋出一隻紙飛機的Graham小心翼翼的卸下EX-Gear,然後細心的檢查著,周圍的景物都好像暗淡了,世界只有他和眼前的EX-Gear一樣。

「要幫忙嗎?」

「不了,謝謝,身為飛行員應該習慣維護自己的裝備。」回過頭來表達謝意,順手拿起腳邊的口袋工具包,然後Graham繼續埋頭於EX-Gear的調整。

理解到此時不應打擾好友的專注,Aetius掏出自己的手機,按出一本電子書靜靜的閱讀著。<牧羊少年奇幻之旅>,這時候剛好翻到男孩遇見撒冷之王的那一段。

(那就是你一直想去做的事。每個人,在他們年輕的時候,都知道自己的天命。在那時候,每件事都清晰不昧,每件事都有可能。他們不會害怕作夢,也不畏懼去渴望生命中任何會發生的事情。然後,隨著歲月流逝,一股神祕的力量將會說服人們,讓他們相信,根本就不可能完成自己的天命。)

捧著手機的Aetius徐徐步向天台邊緣,倚著及腰的欄杆,不自覺的仰望著3.4公里就到頂的天空。

(為甚麼天空如此的令人神往……即使只是這種人造的天空……)

「但是,能飛多遠、多久也好,最後也是會落地的。」Aetius道。

「那麼在落地之前,能夠有一次精彩的飛行,這樣也就足夠了。」正在將調整好的EX-Gear收回箱子裡的Graham道。

「有沒有想過,落地之後又怎麼樣?」

「曾經有過天空的記憶,在心中最珍貴的角落好好的收藏,有空的時候拿出來回味一下子,一下子都夠好了。」

「也許是落地、開花、富貴榮華呢。通當這樣說的人,最後也會有將天空忘掉的一天。」Aetius搖搖頭,淡然的推了推眼鏡。「對了,你的畢業習作(Final Year Project)怎麼了?」

「嗯……還算順利的……」Graham欲言又止,別過頭去盯著收納EX-Gear的箱子。

「發生甚麼事了嗎?難道--」瞳仁不自覺的變成有點刺眼的金色,Aetius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幾乎能夠刺透人的內心。「現在、你們預備得怎麼樣?」

「其實……報告的部分已經做好了。至於那個雙人模擬飛行,我自己的部分也差不多完成了,只不過有一個環節是要跟拍檔配合的,我試過幻想拍檔的動作試著配合,但是怎麼練習也覺得怪怪的,果然,Gunnar不來還是不行的……」Graham與好友的金色瞳仁對望,直覺告訴他似乎再也瞞不下去,只好如實相告。

「他沒有來?為甚麼?」Aetius不解的問道。「Graham,你是跟他鬧翻了嗎?早就跟你講過那廝很小器的,是不是你說了甚麼令他不高興了?」

「沒有啊,這幾天上課見著他也沒有甚麼,我們在飯堂『組聚』的時候他還有說有笑的,不過每次提起練習的事,他總是說沒有空啦,明天截止的功課還沒有做,我勸過他不如去找一帆(就是班裡成績最好的同學)幫忙啦,一份半份功課,佔分始終沒有實習飛行的比重那麼大,而且能否考上飛行員養成課程,畢業習作的成績很重要的,但是他總是愛理不理的,好像不太在意的樣子……」

「Gunnar那傢伙!這幾個晚上也見到他在雲龍(學生休息室)跟我們AOC,還有空閒去挑逗學弟的女友,以為你們已經預備好了,下星期的實習飛行完全有把握了……這樣吧,我也懂開EX-Gear的,反正我那邊也差不多了,不如我暫代他的位置,至少你可以在他回來之前準備得好一些……」

「不行的,那套動作可是--」

Aetius在他的好友說話的時候,穿上了EX-Gear,拿著手機掃瞄了Graham手上的飛行動作列表,然後模擬出完整的過程。

「就這樣……在這裡迴旋兩周接著立刻爬升……能行的。」踏上了電磁彈射器,乘著初速躍入雲中,重演著模擬過的飛行流程。一連串基礎的動作也輕描淡寫的完成,然後用心的嘗試幾個難度特別高的,勉強以略為笨拙的方式「碌」過了。既無驚喜也不優雅,不過還算是有個樣子。

看不下去的Graham,忍不住穿上剛收好的EX-Gear加入,宛如兩隻機械的白鳥在空中畫出DNA的雙重螺旋,上升到接近穹頂處Aetius依照模擬結果,360度的垂直迴旋劃出預定讓Graham從中穿過的圓環,因為爬升太早而顯得過於狹窄,兩對金屬翅膀在空中擦出火花,感覺有異的Aetius額上立時冒出冷汗。

投影在穹頂上的人造藍天暗淡下來,星羅棋佈的夜空下熟練了三個雙人動作的Graham徐徐降落在出發時的天台上。

「似乎不是想像中的容易呢。」臉帶愧色的Aetius卸除著身上的EX-Gear。

「第一次看過的動作就上手,也算不錯的了。」Graham苦笑道。「我應該找你當拍檔的。」

「放心吧,我一定會將那個deculture抓來完成他應該做的事。這時間飯堂應該休息了,一起訂娘娘快餐的外賣嗎?」

翌日,Gunnar鄭重的跟等待了他近半個月的拍檔道了歉,終於肯來一起練習了,雖然臉上還透露著一絲不情不願的表情。

為了追回落後了的進度,Graham還特地陪他蹺了一星期的課,馬不停蹄的準備著,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直到實習前的一天,方才回到宿舍睡了一整天的覺補回足以應付實習的體能。

一星期後,滿以為Gunnar還是著緊畢業習作的成績,誰知道他到了實習飛行那天,敷衍了事的在空中打個轉就落地了,報告那天更是一整天也行蹤杳然,別說Graham,就連在場監考的陳流星教官親自打電話去,聽見的只是一段重覆的電話錄音:「Sorry, Mr. Stjerna cannot answer your phone right now, please try again later. Try again, try again……」

不用問,當晚看著Graham喪氣的回到位於航宙科學大樓三樓的學生休息室,消息傳到Aetius耳中的時候,第一個反應就跟在城市論壇上被詰問的余綺華老師一樣。

「絕望啊,對於任性地拋下同伴,拖累同伴成績的『卜佳』絕望啊!」雖然Aetius不太懂廣東語,不過在學生休息室裡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學不會一兩個常用單詞才怪。

 

每年二月初,是飛行員養成課程報名截止的時候。

如果想成為飛行員的話,這個課程就是不二之選,從最新銳的EX-Gear到可變戰鬥機的操作,再也不是在半年的課程中蜻蜓點水的開一下訓練用的VT-1,而是直到近十年前仍然在Macross Sentinel的統合軍中服役的VF-11和VF-5000,課程內容包括本科生不會學到的軍事飛行訓練,還有因為無仗可打的S.M.S. Sentinel支部近年的轉型而需求日增的空中搜救及特技飛行等項目。

而這些都不是重點。

兩年的課程當中,第二年是進入S.M.S.實習,那邊的一位資深飛行員將會擔當導師,一對一指導以及評核學生的表現,必要時還可以推薦比較優秀的學生加入其他的支部。

如果你很想開VF,而你不是Jotunnheim那些接受過機裝化(implant),體格優於常人而且能夠開動SVF-20的半機械兵,也不是從Jotunnheim來的移民,這個課程的確就是就是不二之選,畢竟這裡的S.M.S.支部可不是讓高中生打工賺外快的地方。

雖然也不是能夠累積實戰經驗的好地方。S.M.S.在這裡,接到的任務大半都是救援在中央島區的高山上迷路的遠足人士,有時是拯救被困在燃燒中的大廈天台的市民,以及在宇宙中遇難的船隻。本來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工作--偵查航道,在船團合併以後也沒有必要了。

三月二十六日,林曉宸理工學院的校園裡,每一個角落幾乎被一片黑色的潮水淹沒。

同學們都掛著燦爛的笑臉,披上筆挺的畢業袍,穿插在人群中間,拉著父母兄弟各路親友,佔據學院的景點拍照。在航宙科學大樓門前的廣場中心點佇立著的林曉宸銅像,腳下被幾個學系的攤位包圍著,面對著大樓的,正是航宙科學系的攤位。

Graham木無表情的,在攤位五呎範圍以內走動,也不見有甚麼親友來。

Aetius和Erinys、Sigurd一行三人拉著他,「一起去天台拍張照罷。」Aetius說。

Sigurd也加入勸說:「Graham,畢業之後大家就很少機會像這樣一起了。」聽到「很少機會像這樣在一起了」的時候,Graham眉頭一皺,然後無奈的苦笑。

「也對,這些機會屬於我們的時候,也就只有這麼的一次罷。」他還是沒有心情拍甚麼畢業照。走出學院,完成了人生的一個階段,然後又如何?講得出這個然後的人,才會覺得這個大結局值得慶祝,才會有餘暇惜別那些親愛的同學們,然後--踏上屬於自己的舞台,我的演出現在才要開始呢。

Graham的舞台在哪裡?在他們頭上的一片天空。即使那只是一個加了蓋的天空。

而通往這個舞台的門,卻在他眼前無情的關上。


第一天,獵人在鷹的周圍布上繩網,繩網的外面擺放著鮮嫩的羊肉和清水,蒼鷹對此不屑一顧。自從不慎撞入獵人布下的機關被縛那一刻起,蒼鷹就表現出暴烈悍野的氣質,兩隻虯勁的鷹爪不停地抓撓,將鐵鍊嘩嘩抖動,口中發出一陣陣悲憤蒼涼的唳嘯。獵手在網繩外冷笑著。鷹憤怒地一次次向他撲擊,但一次一次都被鐵鍊拽回,重重地摔倒在地。徒勞地撲擊中,鷹的體力一點點耗去。
夜幕降臨,深秋的風帶著砭骨的寒意。獵人在場地邊生起一堆火,火光下,雄鷹的兩隻眼血紅,怒視著不懷好意的獵手。獵手的眼睛也是血紅的,和鷹對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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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即失業,Graham賦閒在家,少不免聽到一些冷言冷語。

他只是坐下一會兒想著將來的事。

要準備再考一次S.M.S.但也是明年的事了航宙管制部還沒開始徵才嗎宇宙船維修員的面試表現不好怎麼辦找工作嗎做幾年工作再想嗎做著不相關的要重新開始嗎我還能夠飛翔嗎我還可以回到天空嗎我還可以回到天空嗎我還可以回到天空嗎我還可以回到天空嗎我還可以回到天空嗎回到天空嗎天空天空天空--天空!天空?天空……

睜開雙眼,眼前是一份EX-Gear說明書。

總之,在變得生疏之前,繼續練習吧,每件事都用心去做,機會來到的時候就可以放心迎接。

去哪裡找EX-Gear呢?回學院借嗎?只有學生才能用吧,還是要拜託Aetius嗎?

「不要再待在家裡浪費時間吧,正正經經出去社會找份工作,吸收工作經驗,好過呆在家裡上網看些不知甚麼做宅男啦。」

原來,只要是沒有換成金錢的時間,那全部都是浪費掉的。

雖然是要努力,但是只可以在他們期望的籠中努力,走出籠外,就是不切實際,就是發白日夢。

一個無形的牢籠以獵人為中心架起,獵鷹即使飛翔,也不能飛離獵人周圍低矮狹窄的小圈子。

Graham隨手抄起一張證券行的傳單,雙手自動的將它摺成一架飛機,拋出去,不到一秒已經撞上牆壁掉下來。

他不過就是一隻柔弱的紙飛機吧。

在看不見邊際的高牆面前,他的身子很渺小,血肉之軀沒辦法變成鑽頭,那怕敲一萬次一億次,粉碎的只是自己的骨肉,別說是洞,連牆上的一粒碎石也沒有辦法打動。

*  
第二天,當第一縷晨光染上雄鷹的羽毛時,它更加憤怒急躁了。它隱隱覺出腹中的飢餓,獵手殷勤地將羊羔肉捧到它眼前。雄鷹兇猛地撐開門扇般的翅膀向獵手撲去。獵手急忙躲閃,但還是被鷹鼓起的勁風掃了個趔趄。鷹對鮮嫩的羊肉置之不理,只用喙去喙擊鐵鍊,啪——啪——啪發出爆響,鷹喙已鮮血淋漓,鷹彷彿不知疼痛,一如既往地啄擊著。鮮血,一點點滴下來。
又是一夜對峙。
兩天兩夜過去了,獵人在與鷹的對峙的過程中一點點磨滅著它的野性,消磨它的意志,使它產生對人的敬畏心理。獵手看到,夜深後,在無邊黑夜的包圍下,蒼鷹的戾氣一點點消散,但獵手不敢鬆懈,他怕稍不慎即會前功盡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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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過去了。

幾多個無眠的夜晚,幾多個轉瞬即逝的念頭。

這些日子Graham不甘於讓寶貴的青春白白的在無了期等待中浪費掉,甚麼也去嘗試,甚麼也去學。

完全的,失去了方向。

當然,最初那一條清晰的路,通往真正的天空的那一個大門在他眼前關上了。每一天的等待,沒有任何的改變,焦慮和沮喪令他夜半驚醒,失眠後整天頭昏腦脹,雙翼的力量不斷流失,只怕再難振翅高飛。

底線每況愈下,只要是稍為跟飛行有點關係的工作,Graham幾乎是撲去的。

不問待遇,甚至不問遠近,曾經有一次他還向位於Jotunnheim的熱核引擎維修廠叩門。

不過他沒有想到,Jotunnheim的人已經多到要來這個城市跟他們爭奪資源,爭奪工作,那麼還有多餘位置給Graham這種外人嗎?

「還要無了期的等候?半年啦,別人家的孩子已經在社會做事有了幾年的工作經驗,你還是不肯放下繼續造夢要做飛行員就會與社會脫節不會有人接受你啦,別人問起你這半年做甚麼,你說……嗯,沒有啦,在家裡摺摺紙飛機過日子啦……別人會怎樣看你?心裡打著一個偌大的問號,覺得這個人有問題不想工作好吃懶做--」

家人的質疑從另一個角度看是對的,反正白走一趟和裹足不前在結果論的角度看也是同義的。

找一份朝九(或八)晚五(加上N,N是0,1,2,3……)的正職,結婚,生孩子,儲錢買房子(尤其是Sentinel船團的房價是全銀河所有都市中最難負擔的,有統計資料為證,數字不說謊)……

跟著大隊走一定不會錯。

又或者,用幾年的時間儲錢,等待再度展翅的機會。

「我立刻想:我要從耶魯離開幾年,或許一兩年,賺足夠的錢來付我的學生貸款,然後我會回去念完我的博士……」停頓。他安靜的看著我。「那是十年前的事情。」

威逼利誘,只為飛鳥自願走進籠子的一刻,籠門一旦關上,等待它再度打開就真正是字面一樣的「夢想」。

人若將飛鳥騙進籠子裡,是希望能夠永遠困住牠,他們不會讓你設想籠子以外的天空,預設了所有的飛鳥最後都回籠終老。

 



當第三天陽光普照時,鷹嘴已經結滿黑硬的血痂,淤血甚至堵塞了鼻孔,眼中集結的怒氣消散殆盡,疲弱的身軀彷彿再也拖不動沉重的鐵鍊,蘊滿黃金般光澤的眼睛不時半瞇,似隨時都會睡去。獵人手拿棍子,不停地撩撥它(這已使它幾日幾夜不能安睡了)。無可忍耐之下,蒼鷹的怒氣又一下子凝聚,但已沒有了銳氣。它喑啞的叫聲缺乏底氣,少了威懾,多了悲傷與無奈。秋風襲來,鷹的毛羽顯得蒼老凌亂毫無光澤,再也找不出昔日天之驕子的神情——它的體力與意志都瀕臨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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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份薪水在銀行帳戶中現身的當晚,Graham和爸爸媽媽和兩個弟弟在娘娘大飯店享用了一頓豐富的晚飯。

滿桌的鹽焗雞、片皮鴨、佛跳牆,還有清蒸老鼠班--不是在培養皿種出來的細胞株,而是貨真價實直到侍應撈出來給他們看時還是活蹦亂跳的鮮魚。

當然是由Graham付帳。

是為了感謝甚麼嗎?

感謝他的這些親友力勸之下,迫使他剪掉了不切實際的翅膀?

是為了慶祝甚麼嗎?

慶祝他終於面對現實,懂得生命是必須妥協?

慶祝他終於成功卸載自己,然後安裝一種整個城市都在使用的量產人格?

一隻鷹馴服成功,牠所抓獲的第一隻獵物,可能是一隻小兔子,或者是狐狸,獵人並不將它拿去賣,而是烤熟了它,和鷹一起享用。

 圖:Graham換上西裝之後

三個月後,Graham約了從前在航宙科學系的迎新營中認識的同學,大組聚會的地點選在新開張的明將(Meisho)日本料理,那裡有任食壽司刺身鐵板燒紙火鍋的「放題」套餐。

本來組聚慣例,吃飯也好,唱卡拉OK也好,每人各自附帳。

「放題」每位二百圓,但是Graham搶先在所有組員甚至大組長之前掏出腰包。

然後那晚直到組員在地鐵站道別各自回家,當了一年中學教師的大組長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可惜跟Graham最要好的另一位輔導員Aetius說翌日有EX-Gear訓練,不想吃太多而沒有來,要不然今晚會是他這幾年來最快樂的晚上。

甚至接過畢業證書那一天也沒有這樣的快樂過。

第二天的擇業分享會,Graham以校友的身份回到林曉宸理工學院。

以一個投身職場一段時間,擁有社會經驗的校友的身份,他在台上高談闊論,雄姿英發,談笑自若。

「誰說唸航科的人一定要做與航宙相關的工作?」「為甚麼要限死自己的出路?」「要對找工作有一些覺悟,想想可以怎樣早些適應這個商業社會,把握機遇自我增值……」

回到學生休息室的路上,稍為成熟一點的後輩繼續簇擁著他,他在門前停下,熱心的學弟隨即將眼睛靠近門側的掃瞄器,久違了的大門應聲打開。

然後他也終於模仿Gunnar平時那樣,將手中大包小包從從娘娘飯店買來的點心放在檯面上。

在他畢業之前,也從沒有這樣的受歡迎過。

怎麼了?沒有人再覺得我沒有出息了?

Graham覺得身邊的人態度轉變得很快,從前跟他們談甚麼,別說是甚麼理想甚麼天空的夢,就算是平日在報紙上偶爾讀到甚麼--例如某官員在議會關於軍購撥款的辯論上前言不對後語,又不堪議員質問而出了洋相--每次他想說甚麼,無論是父母親戚還是同學,很多時候丟回一句:

「先管好自己的事啦」

「沒有做出成績哪有資格說人家這樣哪樣啦」

「有這種閒工夫理會這些無謂事不如去找工作啦」

從來沒人願意停下來聽完一句話。

為甚麼現在無論他講甚麼,身邊的人都專注的聽著,唯恐耳朵走漏了一個字?為甚麼以前從自己口中所出的每一個字,那些父母親戚和同學都當成連謊言也稱不上的垃圾,說出甚麼有點意義的話,都覺得是拾人牙慧,不過現在哪怕是將Aetius前年講過的冷笑話重覆一次,卻忽然很有說服力?


兩年前他在迎新營裡聽著,有一個學弟這樣的分享說:從前考試成績不好,家人都看不起我,現在我能進林曉宸理工學院,說起話來都好像聲大一點。

今天他倒是明白那位學弟的心情。

他又想起中學時代,文學科有這樣的一段課文:「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歸至家,妻不下紝,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

無論是甚麼時代,無論文明怎樣發展,即使是人類能夠在彈指間橫越幾百光年的今天,有一個真理恆久不變。

成王敗寇,古往今來的不變定律。

一旦成為了偉人,大大小小的缺點--從韓非的口吃到愛迪生的手段不過是傳記中作為調味的一小段軼事,對於失敗者來說,就算小小的毛病,包括某些偉人也有的,也會被無限放大來嘲笑,或者被好心的親友指指點點著,施加無形壓力去壓抑。

人類總是重覆同樣的錯誤,就是沒有將醜小鴨當成未來的天鵝一樣的善待,等到身邊那個不起眼的小不點忽然羽化成仙,才如夢初醒的伸出手來,為了可以沾上一點他衣角上閃爍的仙氣。

地產經紀是這個城市最興旺的行業。

曾經有一首經典金曲<我的男友是飛行員>,不過與四十六年後這個地方的現實完全脫節。橘越淮而梓,在Sentinel Cluster這首老歌被網民惡搞成更為符合現實的<我的男友是經紀>,內容大致是說地產經紀年薪過百萬,才是女人眼中的理想對象。

這也能夠解釋為甚麼Graham做到了連大組長也做不到的事,也做到了他的有錢同學Gunnar從一年級開始就在做的事。

林曉宸理工學院是一所半公營學府,每年十五萬圓的學費當中,政府資助免去了三分之二(而外地學生包括來自Jotunnheim的留學生也獲得三分之一的減免),不過對於大部分市民,尤其是居於Island-X區的基層市民而言,仍然是一個甚為沉重的負擔,多數學生都有申請政府的助學貸款,畢業後再用五至十年的時間償還。

不過Graham在找到這份工作之後,不用半年就打破了紀錄。畢業後兩年就還清了助學貸款,還有餘錢可以買最新款的Iphone獎勵自己。看慣了千萬圓上落的交易,連他也躊躇滿志,打算之後兩三個月節衣縮食,儲點錢加入熾熱的房屋市場。

還有女人。

在這個城市,擁有自己的物業就是天堂。Gunnar的家族明顯有足夠的財力,可以讓兩個人的生活有所保證,能夠購買自己的物業,脫離昂貴租金的苦海和房貸的無間地獄,還有餘力為美好的人生慶祝。

所以學弟的女友向他投懷送抱,不是沒有原因的。Aetius以為是Gunnar整天想著「標尾會」想瘋了所以做出橫刀奪愛這種劣行,自此更是討厭他,沒有想過其實是她自己蟬過別枝。很多人也不知道,女人其實是一種很懂得選擇的生物。

Graham相信很快輪到他了,萬事俱備,只消一個機會即刻水到渠成,這一天早晚會來的。

那麼,他失去了甚麼?

偶爾在街上看見一幅海報,電子紙上醒目的大字「讓夢想飛翔」。

一聲不屑的冷笑過後,Graham突然驚醒,甚麼時候開始這個詞語那麼的令他嗤之以鼻?

他有一種想哭的衝動,好像身體裡面有甚麼東西碎裂了。

不過一秒,悲傷的感覺消散得沒有痕跡。夢醒了,他又沉浸在荷包充實的喜悅中。

「哼,天空是什麼東西?一個空空的地方......我在那兒怎麼爬呢?我這兒就很好......又暖和,又潮濕!」蛇這樣回答愛自由的鳥,可是它卻在心裡暗笑鷹的這些夢話。

與其當死去的鷹,不如當活著的蛇,腳踏在實地上的感覺不錯,又溫暖,又濕潤。

況且,天生要爬的也是飛不起來的。

 

那間連鎖式房地產仲介公司,給他的還不只這些。

在那裡,Graham遇上了在學院外的第一個好友。

Tin Tin是他的同事,也是下班後可以一起去茶餐廳吃夜宵,飲啤酒的知己。

一頭翠綠短髮,瀏海垂至額前,高大健壯較諸常人的體形和一雙像童話書裡精靈族的尖耳朵,暗示著他的傑特拉帝血統。隨和的個性使得和他相處的人們感到舒服,樂天積極的態度讓身邊的伙伴充滿奮鬥的力氣。

他的臉上總是掛著微笑,無論是對著來自Jotunnheim那些因為開採Fold Quartz致富的暴發戶,還是那些住在狗籠套房的貧苦百姓,總是抱著同樣的熱情。他有一句口頭禪:房屋就是家,家就是愛,當別人都忙於招呼一宗交易動輒上千萬圓的貴客,只有他會耐心的跟那些來找廉價套房的貧民打交道。

就在Graham剛進這間公司的時候,也是在他的開導下,放下了拖沓著他的過去的夢。

Tin Tin說,他以前也沒有想過會幹推銷樓盤的工作,他以前是玩搖滾的,憧憬著那個Fire Bomber的他和另外三個好友一起,組成名為TEMPLAR的地下樂隊。

「T-E-M-P-L-A-R,你沒有聽過嗎?那也是正常的。Sentinel的搖滾樂隊中,我們所知的也有六十四組,當然最終出名的又有多少?」他說。

「不就是剛才還在電視上高唱甚麼『讓往事如煙 我愛我家仍然……』這種諂媚的歌曲,平日只懂拿Fire Bomber American的歌當成自己創作的Southern Cross囉。」Graham不屑地道。「歌和文化,在這裡都換了個調。」

「別管他們啦,我雖然不玩搖滾樂了,但我告訴你,那是個別例子,Sentinel的樂隊我所認識的都不像他們。」Tin Tin眉頭略皺,然後又回復平靜的語調繼續說自己的過去。

後來發生了「一些事」,他怎樣也想不起來,只知道主音失蹤了,樂隊解散了。

人都是要長大的,年少無知也好,發過夢,就該向下一個階段進發。

於是,早於Graham入行的幾個月前,他來到了這裡。

「其實,我現在也適應下來了,人總要面對現實,很多人都做不到自己感興趣的工作,不是嗎?」Tin Tin搖晃著半杯啤酒。「向著過去的夢想,輕輕的說聲再見,Proto Culture讓我們的眼睛長在前面,不是為了向前看的嗎?」

踏入一個陌生的領域,Graham很需要一個引路人,在茶餐廳的LED燈下,Tin Tin教懂他關於樓宇買賣的法例,如何關注顧客的需要--不只是在顧客的生日送上禮物而已,還有辦公室裡的勢力分佈。

而這位要好的知己,此刻在名為Vajra的怪物面前,無力地跪坐在地上,全身不由自主的顫抖,張大的嘴巴做出慘叫的形狀,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如果我是一個飛行員……Graham想起了兩年前的畢業拍照日,航宙科學系擺在林曉宸銅像下的攤位桌子上,那一張寫給畢業生的心意卡。

陳教官的題字,依舊蒼勁剛強,不啻是一個久經沙場歷練的前皇牌飛行員的字跡。

「夢想是沒有如果的!要做就去做!流星 26/MAR/2055」

就寫在心意卡的正中,無法迴避的位置。

學院的景物倏地退卻,Graham置身在一片迷霧中。

「寧化飛灰,不作浮塵!」又再聽見那個坐在VF-4上面的人最後的吶喊。

不顧後果,甚至不擇手段的追夢,堅持到最後一刻,倒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實踐著那個課程裡時刻強調的「無論如何」的精神。

「不論飛也好,爬也好,結局只有一個:大家都要躺在地裡,大家都要變塵土。」另一把聲音,卻這樣為沒能成為正式飛行員的暴徒這樣的蓋棺定論。

Graham的心跟眼前的霧氣一樣混亂。

他在霧中彷徨著,沒有出口,沒有路,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忽然一道赤紅色的影子在他眼前閃過,撥開了前方的霧,他看見那台保持著Gerwalk形態的VF-171,VF的腳前有一個人昂首挺立。

依然是熟悉的陳教官,不過卻沒有穿著學院的運動服,赤紅色的披風在烈風中昂然飄揚如一幅軍旗,上身祼露的肌肉堅實如身後那可變戰鬥機的裝甲,手臂上儼如斑紋的灰藍色刺青散發著陽剛而帶點野性的氣息,防風鏡上兩片霸道的橘色半透明稜角,銳利得讓Graham產生了這也是武器一種的錯覺,高舉的右手食指指向頭上的天空,在重重烏雲織成的天幕中間,一道光透過天頂的裂縫照射在VF-171上。簡直就是勇者的姿態,Graham讚嘆著,驚訝於教官的另外一面,同時,這位他非常尊敬的男人開口了。

「相信自己,不管有沒有人相信你,即使你所相信的人也不相信你,你還是可以選擇相信自己。」

 

VF-171的駕駛艙蓋打開著,艙蓋後坐著一個人,秀麗的長髮,纖細的身形看起來雌雄莫辨。完全沒有見過的陌生人,但是卻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好像是有某種連繫似的。

「這是、你的舞台。」

「這是、我的舞台?」

「我的、舞台?」

藍色的VF-171,背對著自己的Vajra,以及瑟縮在一角驚惶失措的Tin Tin。

「這就是我的舞台、嗎……」

紙飛機在空中飄浮著,跌跌撞撞的朝著停泊著的VF-171飛去。

「如果我是一個飛行員……如果我是……如果……」

Graham朝著他的舞台踏出了一步。

 

「不,我只是,普通的地產經紀而已。」

曾經是Graham的青年,揚棄了一切的妄想,安份的轉身逃去。

空中來了一道亂流,掀翻了慢吞吞的紙飛機。

「不是我的,不要強求,留給專業的,我只是,我只是--」

Vajra那幾層樓高的龐大軀體,不知甚麼時候開始,朝著相反的方向。

巨大的利爪一把抓住了掉下來的紙飛機,揉捏著,灑落無數的紙碎。

一輪光彈掃射過後,青年緩緩的倒下,身體裡面的力量不斷的流失,意識開始消散,但是他仍用盡力量試著將愈來愈重的身體扭向後方,逐漸昏暗的雙眼死死的盯著距離僅二十米外的VF。

Vajra對正在變成屍體的他失去了興趣,轉過身去,伸手要抓住Tin Tin。

陪伴他走向生命盡頭的知己,臉孔隨著恐怖的回憶扭曲,嘴裡喃喃著甚麼,在Vajra冰冷的手中掙扎著。

「住手啊--」身體已無力驅動聲帶,將他的呼喊轉譯成聲音。

留守過去的想法,我會否好像這樣……

他伸直了左臂,五指張開。

透過指縫,他看見了另一個自己。他趁著vajra還沒注意到的時候爬進了駕駛艙,操縱著VF靈活的避開攻擊,掄起披上綠光的鐵拳將vajra痛扁,獲得S.M.S.的賞識被選為候補飛行員,開著新式的VF-25衝入蟲群,在vajra的爆炸火光中凱旋歸來,成為千萬人類眼中的英雄……

今日我就是凌駕於那個人之上的存在。在幻覺中相遇的「那個人」,就像是另一個我的存在……

「等待沒希望的奇蹟會有甚麼結果 含淚看著行星的光輝逝去……」妖精的歌聲在耳畔迴響。

打開的左手緊緊地握成拳頭,像是要握住被自己放棄了的未來。

「沒說出口的後悔,就算過了很久的時間也不會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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