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 手 牽 羊 （３１－１０－２０１１）： 海 豚 灣
by 牽羊星
「Hello everybody！大家落左水都有兩三個禮拜啦，覺得呢度環境點呢？」人類，你真的以為我們會喜歡上這個狹小的水池嗎？「我叫Ricky，係你地呢個group既訓練員，黎緊呢幾年都會成日見到我架啦。」
簡單的自我介紹，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反正就沒有人或魚在聽。水面上的六七個人類，都認識這個海底公園的動物訓練員Ricky哥哥，可能人類認為水下的動物能夠聽懂自己的話吧。
的而且確，每一隻和人類相處過的動物，最後或多或少都聽懂了一些人話。諷刺地，人類與動物相處也有幾千年歷史，卻始終沒能聽懂動物的話，有些相信陰謀的動物認為，這是刻意維持的不平等。
如果人類聽懂了我們的話，我們早該獲得自由了。
但是人類的話，我們都能聽懂。而且必須聽懂。
這是作為一頭被圈養的動物－－不，畜牲的生存處世之道。
訓練開始，今天的項目是倒立擺尾。
「Ricky哥哥我自己出錢，買左幾舊加拿大有機三文魚，邊個hold到廿秒就有得食！」Ricky手持幾塊三文魚扒，朝著水中的幾條海豚揚手。
海豚沒有見過所謂的三文魚，只知道自己對色澤如夕陽斜照的冷冰冰魚肉沒興趣。
訓練結束，海豚家樂回到狹小的水池裡休息。太陽在大樹灣的海岸線上沉沒。
他仰望著狹縫外的天空發呆，紅霞倉卒追隨著夕陽撤退的步伐，由地面冒出的燈火取代。光害張牙舞爪，整個夜空幾乎噤聲，只有十數顆不肯妥協的亮星，零零落落，其中有三顆領頭的，分據暗淡得幾乎看不見的銀河兩岸，富有想像力的人類－－和海豚，經常幻想有隱藏的線連起它們，組成覆蓋著幾乎半個天空的三角形。
故鄉的星空，可是熱鬧得多了。他嘗試喚回開始稀釋的回憶。
就在全速游泳也不用擔心碰著牆壁的那些年，他學會了古老的求偶情歌，學懂聆聽從魚群和同伴身上回傳的聲波，也認得了幾顆天上的亮星。
認得星星，就找著了回家的路。海鳥們都是這樣說的。
十多條海豚在礁石間穿梭嬉鬧，突然，家樂躍出水面，然後向著礁石上的海鷗群墜落。受驚的海鷗顧不得從嘴巴掉落的魚獲，紛紛鼓翼起飛，他在空中劃出優雅的圓弧，回到水下與同伴爭吃從天而降的帶魚。
那些年，他們一起傻傻地拔海藻，戲弄看起來呆呆的海龜，乘著海浪在一個又一個浪尖間翻飛疾走，急擊著水波衝入空曠。
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而那些讓他感覺到活著是何等實在的日子，在四面湛藍牆壁的壓抑下，在每日重重覆覆的馬戲訓練下，變得暗淡無光，一如被光害吞噬的群星。
他吐出沉重的音波，音波立刻來回反射，填滿了直徑二十四米的水池。
家樂想過與身邊的同類和其他來自海洋的拍檔傾訴。
大家都是從海洋來，應該明白的。
「大海？Come on！你睇下你頭頂o個幾隻字－－The Oceanus！see？呢度咪係我地既海囉！唔好成日發埋D唔現實既白日夢啦！不如俾心機頂高D個波，轉多幾個圈，咁Ricky哥哥就會醒多幾條魚俾你地架啦！」海獅說。
「等佢地肚空空無一物既時候，D夢自然就會醒架啦。」整個水池中資格最老的殺人鯨附和著：「你以為佢地有幾清高？試下叫佢地食急凍魚？佢地唔靚唔游水既魚唔食架！想當年呢我咪又係捱住冰條咁硬既雜魚捱到今日！」
沒有能夠聽懂家樂心聲的存在。
「有時當你想向左走，世界偏要強逼你向右走，但是，你可以用向左走的方式走下去。」早了一年進入水池的前輩說。
家樂信以為真。一股熱流從尾巴湧上頭頂，湛藍色的壓迫忽然消失了，他聞到海鷗糞的氣味，聽見從遠處迴響的古老情歌，同伴的呼喚聲聲入耳。那是落單的金色烏賊！海豚鼓動全身的力量，筆直的朝著金色烏賊衝刺。
碰！
家樂醒來的時候，身處一個更小的魚缸裡，水中彌漫著怪味，獸醫模樣的人類，焦急地在家樂劇痛不止的額頭上塗上刺鼻的黏液。
他不想再聞到這些氣味，再度閉上眼，在回憶的海洋裡游泳。
湛藍色的壓迫消失了，他聞到海鷗糞的氣味，聽見從遠處迴響的古老情歌，同伴的呼喚聲聲入耳。
但他不能動。
眼前的金色烏賊，不能撲向牠。
不可以。不可以。
一切都是夢。只存在於過去的夢。
但是可以選擇，要不要在充滿難聞怪味的魚缸裡夢醒。
既然不能改變環境，那麼你就只能夠改變自己。
忘掉那些搵唔到食的技能，不再眷戀那些不切實際的過去。
然後，成為一頭用表演討得食物的馴服的海豚。
時光飛逝，家樂適應了牠的新生活。曾經是靈魂之所繫的海洋，至如今，好比不再新鮮的有機三文魚，沒有甚麼吸引。
不需要記得那些老掉牙的情歌，公園自會為牠匹配一條母海豚，進行人工繁殖。
不需要使用天賦的聲波，水池太小，容不下沒有對象的聲波反射再反射，增添空間中的噪音。訓練員的餵食，是努力的用誇張的特技表演賺回來的。會唱鯨歌，又不會賺到魚。
不需要死抱著過去不放。上次吃虧吃不飽嗎？做海豚呢，最要緊是知道自己的位置，認清楚湛藍的現實。學會放下，才能快快樂樂的活在當下。
才投身在這個湛藍的小海域一年，心態徹底轉了，不再希罕甚麼那些年我們一起拔海藻的日子。
有一天，Ricky撫摸著家樂頭上的氣孔，輕聲道：「是但台打算開拍一套關於海豚訓練員的劇集，拍完以後，我會向高層爭取，讓和我演過戲的海豚回歸自然界。」
家樂突然想起在海底劇場的每一個片段，訓練中每一個以前覺得可笑的動作忽然有了意義。
他終於悟到一個真理。
人生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意義。
海豚的生命也是。
今天的訓練時間，家樂變得非常的積極。
他卯起體內每一滴的意志，用鼻子轉動著呼拉圈，維持了令人類目瞪口呆的整整三分鐘。
盼望的力量真強大。
拍攝前兩星期，Ricky指定了三條一同演出的海豚，包括家樂在內。
該電視劇迅速走紅，興起廣大民眾對海豚的喜愛。海豚熱帶來了如海嘯般的人潮和以指數趨勢飛升的門票收入，正值心雄的公園主席馬上宣布一連串的擴建計劃，外加在園區附近興建的水療酒店。
Ricky回來了。家樂期盼著夢想實現的一刻，興奮得差點躍出水面與Ricky相擁而泣。
BUT！海豚的悲劇就是來自這個BUT。
半年的配合，換來的只有一句話。
「對不起，專家說你馴養太久，可能不再適應野外環境，不建議放生。」
海豚的呼吸是非下意識行為，也就是說，家樂吸進的每一口氣，也是自願的選擇。
反之，當生命沉重得無法忍受，逃避現實最短的捷徑就是讓肺部罷工。
海豚自殺的消息，很快的傳遍整個大樹灣。
「而家d海豚係咁唔經得起考驗, 唔捱得, 有乜o野唔好就懶The Oceanus, 對佢地好順風順水就係應份? 今日先得o個兩歲半, 今日出唔到海, 難保過多兩三年時可能已經0係太平洋, 食緊新鮮墨魚呢~ （編按：「海豚壽命一般是45至50年，但過半數人工馴養的海豚都會在首兩年死於壓力、疾病或污染。」－－引用自香港海豚保育學會小冊子） 冇人知道將來會點, 但可以用雙手去創造未來. 你唔努力就一定做唔到. 但相信o個d「志願係游出大海」海豚都好難做到, 少少鹹苦(都唔算苦)都唔捱得. 出到大海要適者生存, 乘風破浪, 睇佢? 唔好話半途而廢, 可能未出發先腳軟, 然後懶個海點解要佢捱苦. 未講晒, 不過唔想講喇,講左又唔聽, 聽左又唔明, 唔明又唔問, 唔問但係又要用自己o個套歪理去諗...」母鱘魚嘴裡裝了摩打，瘋狂地撕咬著豚屍，不知情的動物還以為死去的海豚吃了小鱘魚的肉。
「就算俾佢游出大海，咪一樣生存唔到！只怕佢出左海，見到大白鯊張開血盆大口，人類的運油輪漏油弄得整個海面都是油污，就急急腳返黎求Ricky哥哥，我錯了，我很怕，我不依，我想回來，海底公園才是我的海洋！」海龜浮游在水面，一邊朝著遊客揮手，一邊若無其事的咀嚼著海豚肉，渾然忘卻了自己也是被捉回來的。
回到海底劇場，失去了同伴的海豚沒有時間悲傷，因為擺尾練習很快就開始了。
「而家呢批海豚真唔捱得，少少辛苦就話閉氣，咁點o係呢個世界生存呀？」Ricky慨歎說。
「係咁架啦。」前輩拍了拍Ricky的肩頭，說：「你都知架，D海豚養得幾年，話死就死，仲易過中央送黎果幾條鱘龍魚，唔係海底公園都唔使每隔三年，就要搵人去日本入貨啦。話時話，今年上頭話想搵埋trainer一齊去日本揀魚喎，你對住海豚都成十年，應該都夠年資啦，不如一齊去揀番條日本一，順便當係開公數去日本玩囉，你有無興趣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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